文章导读
2000年4月初,
在谈话中,
按照约定,在费孝通教授去世后第四天,
朱=朱学勤
费=费孝通
李=李友梅(上海大学教授)
惠=费宗惠(费孝通之女)
作者简介
费孝通,江苏吴江人 ,著名社会学家、人类学家,中国社会学和人类学的奠基人之一。
朱:有位朋友问你,中国再要出一个费孝通,还要多少年?
费:我说了?噢……我说接班人出不出来还不知道。
朱:您出来搞社会调查,这么多人前呼后拥地跟着您,
费:那是当然的,这是不合调查方法的。
朱:先生当初走的是英美实证主义路子,
费:回来很容易,被吸引的时候不容易。有一个 tension,张力。
朱:像费达生先生这样宗教般的热忱,您觉得她这种热情来自哪里?
费:我是瞎说说,我觉得她同她的老师一直有一种感情归宿在里面,
她的事情也很有意思的。她的老师同我父亲差不多年龄,可是(
她心里有个图像,就是她的丈夫。她现在穿的衣是她丈夫给她买的,
▲费达生(1903-2005)
惠:没有,她现在已经换掉了,您想象丰富。她开始不肯穿羽绒衣,
朱:那个学校是不是后来的苏州工学院?
费:是浒墅关学校,现在并到苏州大学。她还是名誉副校长。
朱:当时那些人实践实业救国、工业救国、教育救国,
费:没有。
朱:他跟您不是一辈人?
费:不是一辈,他比我长一辈。我们都是清华的,
朱:您的文集里面,还有青年时期的文学作品,有些是小说。
费:对。郭沫若,那时叫创造社。我最佩服的是郁达夫。
朱:像先生这一代的人,后来被左翼吸附过去,有很多原因,
费:有,要求进步啊。同她们(指陈群)一样,要时髦呀。
朱:您大哥当时参加革命时是大学生吗?
费:是大学生。上海的南洋大学。大概有五六个(共产党员),
还有一个是翻译亚里士多德的,
“飞机上”掉下来的血人
朱:1930年代您受社会学的系统教育,
朱:那次您在瑶山受了难,王同惠老师去找人援救,
这一个晚上,我是痛啊,我不是神圣呐!后来我决心爬下去,
费:是啊。手腕、全身都是血。跟瑶族人话也不通,
费:是,他每一条路都在心里面跑一跑,他说王同惠在水里。
他从广西赶来,把我的事情都包下来了。我一个熟人都没有,
费:孙宝刚当时同张君劢在广东的一个什么学院,知道后赶来桂平,
当时到广西大学,这些都是跟神话一样的,有个叫马什么,
之前不久,广西大学出了一个事情,一个化学家在试验炸弹,
我去了,他们就叫这个土郎中来看我的伤,
他有武功的,有力量的,可是拉不出来。他说那就出不来了,
从广州到苏州,到开弦弓村搞江村经济还拄着拐杖。
朱:当时到英国是庚子赔款去的?
费:是。我是清华的关系。Park来了之后,我们分散到下面。
史禄国这个人讲起来也很有意思,他是个俄国人,
Park提出来要在生活里面出学识,生活里面出理论。
在燕京,吴文藻同他们都不对的,他是清华毕业的,应当回清华的,
这样,吴文藻是被爱人带过去的,在燕京大学他没有势力的,
李:这个一直影响到我们这一代人。
费:吴文藻想派学生去学人类学,作为基础。
吴文藻同傅斯年也不对的,搞不到一起的。吴文藻想自己建立一派,
费:两年。他对我好极了,应该说他救了我的命。
费:他有经验,他自己去瑶山调查过。这里面又复杂了,
费:是。要公开招考的,我是考出来的,要成绩优秀才可以出去。
苏联崩溃以后,我到英国去,他的一个老朋友说,
我准备出国,回到苏州休息,准备出国事宜。休息期间到江村去了,
到英国,马林诺斯基的第一个博士生菲斯接待我。当时他(
马林诺斯基当时还没碰到我,吴文藻讲给他听,他有个学生到英国,
伦敦很潮,对我的伤不利。菲斯叫我先多学英语,
后来上马林诺斯基的课,课后叫我去喝茶,英国制度喝茶很重要的。
▲1947年2月28日,费孝通(中)
李:一战死掉的人,国家给的抚恤金很高的。
费:她是个年轻寡妇,没事做,就往来于文化界,
在我之前住在她家里的是尼赫鲁的女儿,后来做总理的英.甘地。
可是,有一次不行了,她叫我穿礼服参加 party(晚会),我没有礼服就没有去,她就对我大有意见。
费:100美金。大概40多英镑。够用了。礼服,我不会去,
费:我去的时候是美式英语。马林诺斯基的 seminar里面什么英语都有,非洲、亚洲、美洲,是个 international。《江村经济》就是在伦敦写的。
回国:省下旅费做研究
朱:您到英国的时候是哪一年?
费:1936年。后来回来就到云南搞云南三村。Earthbou
李:我法国的老师写的是《被封闭的社会》,
费:《乡土中国》这本书翻译成英文是最近的事,没有多少年,
朱:到了西南联大,燕京和清华的隔阂打消了吗?
费:燕京已经不是燕京了,燕京是外国的东西。
吴文藻很有用心,他到Oxford去一趟,与路德林赛见面,
后来冰心不愿意在云南,她的朋友顾毓琇———我现在是说闲话——
后来胜利以后,要派一个中国代表驻日本办事处,
朱:这反而成全您,让您独立创业了。
费:给我创业,但是这个station不能继续下去。他是教授,
朱:当时您在云南的时候,燕京还在北京?
费:燕京还在北京。司徒雷登去做大使了。你们历史知道一点,
我在英国早就准备回去不要钱,我想回去要打仗嘛,我要做研究,
在路上碰到一批温州人,温州模式是从这儿开始。
中国的华侨厉害,我寄托希望于华侨。将来,
朱:改革开放,这么多资金进来,华裔作用很大。
费:不开了。我的老婆有意见的。因为我们寄托在云南大学……
(此时费孝通姐姐从浒墅关来吴江,两位九旬老人拥抱,互叙亲情)
费:她们一起到浒墅关。潘光旦的夫人是浒墅关的,同我们都熟的。
我这个舅妈很喜欢我的。舅妈的历史也很有意思,
▲1936年夏,费孝通(右)初访江村,与村中农民孩童合影,
朱:您是在抗战胜利以后,从云南回北京的?
费:这里面出来闻一多事件。
朱:我就想问那段时间。
费:我开始出访美国,这是罗斯福想出来的,
我同台湾太平洋学会,它本来是个进步团体,后来变为麦卡锡主义,
费:已经上了黑名单了。当时布告都贴出来的,
朱:您那时的时论、政论写得好,有点像 Park所说的 Big News(大新闻)。
费:那时是我的社会活动,我的思想的高潮,是民主、人权。
朱:今天看来,您还是对的。
费:我一生超前啊……一直到西柏坡,我去参加。
费:他讲的是好啊,中国知识分子还是他呀,他的诗词,
朱:您应该既见过毛泽东,又见过蒋介石?
费:当时初访美国时,不是叫我去中训团嘛,我本来不去,
那么,这一星期里面,他(蒋介石)请我们吃饭,跟我们谈话。
因为从我大哥开始,都是反国民党思想,吴晗、
费:一个多月。
朱:参加民盟是怎么回事?
费:从美国回来之后,我成了民主人士,民主人士是人家封我的,
费:我跟他们没关系。我只跟潘光旦、闻一多一起。
费:我们都不是一派的,他们是民盟里面另一派。
惠:民盟里面也很复杂的。
费:一种就是要做官的,罗隆基是两派之间的人,
费:胡适只是认识,到美国见过。他已经从大使退下来,
费:我们的力量在学生里面,学生把我们捧出来的。
费:他是想做官的人,政治兴趣很浓。是中国传统的……想执政的。
以稿费维持生活,薪水一半不到。最苦的时候她(费宗惠)来了。
费:这个内幕不知道了。被挑的人,我、雷洁琼的爱人、张东荪……
朱:张东荪那时候跟共产党的上层有联系的。
费:他是政治活动家。
朱:那时你们在哪儿?
费:在北京。闻一多事件之后,差不多杀到我了,
发生事情的前几天,美国领事到我家里面来,我们都很熟了,
我先抱了一些东西到校长熊庆来家躲一躲,我是从校长家上的车,
这个讲起来又复杂了,美国里面又分裂了,两条路,
费:司徒雷登是我的老师,他是我和王同惠的主婚人。所以都是帮我
后来,国民党又到梅贻琦家里找潘光旦,梅贻琦一看不对,
后来还是司徒雷登出来同蒋介石讲“这样不行”。
正在犹豫,出来一个人,是个民主斗争的时候帮我们的同情者,
然后就到英国,本来是要到美国,但当时美国杜鲁门上台,
她们(女儿和妻子)在浒墅关。我回来后就到清华大学。
邓小平:要去哪个大学就去哪个!
朱:上次在吴江谈到1940年代末1950年代初,
当时彭真与李维汉争我,彭真想给我北京市政策研究室的职位,
费:对,这是一个大变化,这决定了我不少事情。
惠:1950年到中央访问团,1951年脱离教职。
费:先是做中央民族访问团的副团长,正团长是刘革平。
我们是西南访问团,在重庆碰到邓小平,这是第一次见到他,
我们同李维汉处得很好的。他是赏识我的人,
我讲讲我的政治历史。最早开始是在西柏坡,
费:当时不知道。他对我不错的,但我不太买他账。
我是记得他的账的,他如果给了我90分,我就服了他了。
朱:不找他的话,一辈子就是做一个教授。
费:是。这是我的第一次变化,第二次就是李维汉把我挑出来。
我与政治的关系,首先是张东荪把我引到西柏坡。他是带队的,
朱:那您跟储安平的关系很不错吗?
这样他来找我。我那时有《大公报》,还有我哥哥费清办的《
我们结交之后,每个星期都有我的文章。有好多我都不署名的。
所以我的信息资源快,人家都没有这个资源,用航空信寄到我家里。
我在外国的地位,光靠一个人类学,我的老师的知识还是不行,
费:他当我是他的最大的助手了嘛。
朱:您是他的撰稿人。
费:实际我们很熟了,我也很信任他这个人,他的观点同我一样的。
他上海呆不住到北京我家里去了,关系到什么程度,很深的。
当时比较倾向于共产党的知识分子都被我领过去了。
费:他请我们吃饭,开西南政务会议也请我们参加的。
他这点看法还是厉害,同当时的思想,
当时有个华西大学,他想让我去做校长。李维汉不同意,
社会学没有一级教授
惠:回到北京就到民族学院了。西南一跑回来,
朱:当时院长是谁?
费:乌兰夫。
朱:那当时民族学院的地位要比现在高。
费:那是第一的,说起话来可以通天的。
惠:民族学院的学生都是各个地区来的,
费:这里有个小插曲。1952年要院系调整,
当时教育部的钱俊瑞,他说教授要排级的,我们这批人应该一级嘛,
费:我的薪水为什么比钱伟长少一点,就因为这个。
朱:就这样您就做民院的副院长,实际上主持工作了,
费
没有人愿意讲,他们说没有学过。只好我上台,我很用功,看书啊,
费:1952年之前,我和钱伟长在清华一个管文科,一个管理科。
惠:从1952年以后到民院,民院开始建起来了。当时在搞基建,
惠:副局长和民委副主任基本上是在1956—
朱:民委副主任相当于副部级?
费:我在专家局时提出知识分子问题。李维汉说就是你提出之后,
1957:大哭一场,大笑一场
朱:从1950年代初,对知识分子思想改造,
费:在写文章的时候,我是客观主义。知识分子到底什么样?
所以是我向徐冰讲的,他没想到知识分子要搞,是我提出来的,
我要解决中国知识分子的问题,我感觉到知识分子是个问题,
▲左起:费孝通、孟吟、潘光旦、吴文藻
我对知识分子也看穿了,没有多大本领,都是假的本领。
那么再下去,就是《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》,我是主张慢慢改,
我以为会听我的,周总理对我还不错的,我对他们有影响。
费:渐进的改造。其实还是西方思想。
朱:所以把你打成右派,你是很意外的。
费:是很意外。我没有想到,我当时红得发紫。
费:是。就是那一天,回到民族学院,宣布我是右派了。
他们后来也承认,统战部后来帮我的人不少,李维汉帮我的,
我开始还承认这个方法不错,思想改造的方法,
费:没有。待遇还是一样的。一直到十年浩劫是真的,不好受了。
费:我对知识分子这个队伍看不大起。但也没有垮,
朱:那这个看法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呢?
费:这个我要慢慢想。因为我是实地调查的人,我接触的事物很多,
朱:那您是在1949年以前就有这个看法,
自然科学里也有点好的,可是也不是好在哪里,叫他们来治国、
最近我搞了一个题目,石头变成个玉,石器变玉器。石器是一样的,
现在是石玉不分,没有变成玉,叫这个名字不行,
朱:我最佩服的就是这样一群知识分子,像晏阳初、梁漱溟,
费:美国有人批评我,为什么乡村工业这一路长出来,
皇权、绅权、民权都有。我这个绅权论没有发展出来。我的《
这里面讲了一段,前面的历史都清楚了,乡土中国到乡镇企业,
费:我不能发展。一个人只有一次生命,不能浪费这一次的可能性,
我的路子现在看来都有点超前,道理都对,可是还得走安全路线。
讲自理不要紧。比如我们老头子自理不了了,都要靠人了,靠谁呢?
朱:1949年以前,费先生见过毛泽东吗?
费:见过,到他家里面吃饭的。
朱:他称赞费先生跟他一度称赞梁漱溟是一样的。
费:他请我吃饭,大家瞎谈。这一聊,聊出很多东西出来。
他说:千万不要学苏联。这是1957年之前的事,
他说:千万不要学苏联,一学就不要革命了。
从右派到委员长
朱:那时跟储安平还有来往没有?
费:一直到他死啊,都有往来。
朱:两个人都打成右派,老关系还在。
费:后来他说《知识分子的早春天气》应该在他的杂志上发表的,
朱:那个时候工资啊等待遇都没有变吧?
费:当四级教授。他们问毛泽东怎么办,他说:教授还是教授,
费:那就在家里做研究算了。
惠:后来正好让他们搞中印边界问题,提供谈判的资料。
朱:那都下去调查过的?
惠:没有,找资料。找古代文献,
惠:出了四套丛书,叫《民族译丛》。
朱:说起来,广西那个地方的民族问题也很好玩,
惠:他没有影响,对我可有很大影响。
朱:那时候是40岁到50岁的样子,对学者来说是人生黄金时段,
费:那时每年还旅行。
惠:所谓的视察。因为还是政协委员。
费:还是毛泽东的指示,这些人第一还是教授,第二留在政协。
惠:所以你们几个人都摘了帽子,你,潘光旦等,算摘帽右派。
费:在“文革”是死老虎待遇,是陪斗。斗还是斗,
朱:这段坎坷将近二十年。
费:23年。到1980年平反。
惠:其实1979年就有这个意思了,胡乔木叫你恢复社会学嘛。
费:所以,没有胡耀邦我们出不来。
朱:那胡乔木来找费先生的时候,您还是个摘帽右派?
费:是,还没有正式平反。平反也很复杂,是说表现的好,
朱:那到人大是什么时候?
惠:1989年进人大,1989年前在政协,当政协副主席。
胡愈之死后,楚图南做的民盟主席,楚图南做的人大副委员长,
1992年12月22日,费孝通(右)
费:中国的思想有好几个头,有几段时间。
朱:你的本钱比我雄厚,我30岁才进入学界。
费:我不在这个主流里,一段时间我脱离了这个主流,
费:走在弯路里的主流。这种思想变化现在不敢说了,
朱:当时费先生被排斥在所谓的主流之外,
费:这个在季羡林的《牛棚杂忆》写的比较清楚。
朱:“文革”魅力就这么大?
费:为什么这么厉害,我不敢说。像冯友兰、
他这个是很厉害的,一下把旧的文化打下去,打得很深,
费:是知识体系不行了,历史不是我们的了。这很厉害,很深。
没有人清清楚楚,都不清楚,都在历史里面。现在可以看得清楚,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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